藝評
《意識之花》物質之核—莊騰翔2020個展
文/ 黃慕怡
任何宇宙都聚集在一粒核裡,一顆種子裡,一個有活力的中心裡。這個中心很有力量,因為它是一個想像出來的中心。—巴舍拉(Gaston Bachelarad)
我們聽見屏風上的花朵輕聲吟唱。—卡杜(Réne-Guy Cadou)
年輕藝術家莊騰翔堅持金屬創作轉眼已滿十年,他刻意不備雕塑草圖,由一個造型主件逐步衍生出風景,最終作品具備高度完整性;如此「無中生有」的製作方式,各部皆以細緻的手工與塑形技巧來呈現,思索心靈與物象的連結。本次展覽推出新系列,除了持續展現其火熱的實踐動力,介於架上畫與壁掛式雕塑的狀態,在製作、形式與展陳等方面突破窠臼。
2020莊騰翔個展包括「無象系列」11件以及「煉金術系列」12件作品。「無象系列」質地纖細緻密,不鏽鋼的工業原色、熔焊工法旋轉重複的耐心堆疊,均勻的速度推移與物質密度差異佈局的組合,顯現了不鏽鋼的剛強與婉轉及金屬構成的多樣可能。在光線照射下,「痕跡」是作品表現的要角,其變化顯出藝術家的巧思。依照表現性或許可歸納四種類型:金屬表面製造厚實綿延的語彙與肌理是此系列的典型(圖一);第二種表面帶有圖騰化的形式,藝術家製造的細密軌跡沿著同心圓、半圓或弧線運動,依照不同長度反覆運作而產生,展現寧靜單純的力量。(圖二)第三種表現熟稔掌握材料與運動方式,製造出翻騰不定的效果與運動的印象(圖三)。最後一種類型以色彩變化而見長(圖四)。此外,作品主要畫面大都有鑲嵌暖色金屬片和圓潤的小球,帶來別緻而統一的設計感。
片斷的風景
「無象系列」進行金屬表面加工方法的節奏變化,並追求語彙上的和諧。上述系列的表現共性在於,限定在一個既定完整區塊中發展潛力,如此一來,金屬的表面成為元素與力量的實驗場。「無象系列」的作品邊角處理相當光滑平整;這種俐落的切面效果,使作品有如本來具備更大體積的斷片(fragment),某個看不見的整體可能在觀者心中勾勒成形。而作品方正的外觀與邊界,連結了風景畫─外在世界的視覺再現;尤其垂掛如畫的展示,採用一種標準藝術展現的準姿態與人接近。這種框選與規範卻彷彿滿足了人們鳥覽環境的企圖:藝術品是提供微觀的模型,也是世界的切片,一種關於知識的展示。更進一步說,作品外觀同時具備物質的語言,隱約連結了古典框架中的風景構成,並仰賴觀眾的聯想。
「無象系列」由金屬施作的點、線、方塊抽象組成,表面佈滿痕跡,題名卻是具體的風景或感知;觀眾的聯想可能包括疊嶂的山峰、繚繞的嵐煙、雲朵與滔滔白浪、水上的漣漪,日輪夕照,或是狂風吹拂下的海洋、噴發的岩漿,又或許是一塊神秘皮囊。這些大自然現象與未知之物,是浪漫主義(Romanticism)問世以來人們所喜愛的主題,連結無限的力量,超過人們肉眼可探知、也不受人力操控。十八世紀在學院中逐漸獨立成熟的風景畫科,追求優美的品味以及原始的奇趣:峰巒、枯樹、雲海、河流以及斷裂破損的岩石與廢墟都是常見母題,從自然觀察中獲得的主觀美感,也對其後的自然主義影響至深。然而,美的風景構成體系已是藝術家超越的對象,尤其當人們對自然的感受來自實際經驗,可由生活與回憶中提鍊。「無象系列」作品高密度起伏的表面,用有限的尺幅與同質材料聯繫世界多樣的現象,正如模糊的事物給人帶來不可言說的效果。從元素與主題來辨識作品,挑戰我們觀看的知覺,當人自問「我看到的是什麼?」或許金屬、風景、自然現象皆堪應之,答案既是也不是。當主觀心理開始運作,遼闊、空無、巨大、壯麗、色彩和聲音與感覺等概念都一併連結起來,更呼應了無限性。有關作品與無限性的聯結,需要檢視「無象系列」中的元素—來自藝術家的燒熔手製的小球、石粒或種子。這一元素是「煉金術系列」的主角,將使我們看見雕塑家如何從材料出發,試圖與更寬廣的宇宙進行對話,表現出豐富多彩的空間。
形變與隨機
「煉金術系列」集中於另一展間,重要元素是特製的小石子。提到煉金術,須知其現象在於「嬗變」(transmutation),亦即將一種元素化為另一種。在古希臘宇宙觀裡,亞里斯多德(Aristoteles)曾提出「四元素說」,用火、氣、土、水元素的聚合來解釋物質世界的構成。由於現實中也存在實體間的轉化:如生物有能力把水與食物轉化為血肉,實體被認為具備基本上的統一性,各元素也能在不可見的整體上互相溝通。古代術士藉由化學實驗尋找物質轉變為金的契機,煉金術活動也包含物質上與精神層次上的變形。莊騰翔認為煉金術(alchemy)是反映人類嚮往超脫現有的心靈,投射於物質,因而他將工業材料以高溫重複燒熔成金屬石,以此實踐工業金屬的「精神轉化」。
「煉金術系列」的石頭型態劇烈變化,不須實際元素轉變卻能引人思索。。在工序上,藝術家將細長不鏽鋼棒等距切斷、熔化、重複塑形成石子,其物理上具備自然之物的紋理光澤與獨特量體,這有如從回到事物原本、理解為一種還原。雖無法「點石成金」,但視覺上的「金屬化石」,使工業之物經過人手返回自然想像,十分浪漫。回溯中世紀的煉金術聚合硫、汞與鹽,藉著觀察天體運行的占星術來進行儀式,甚至聯繫了魔法與咒語。這種可見與不可見的連結,打破了科學與虛構的邊界;而人心召喚大自然的與其投射,追求著非物質層次的提升。這個脈絡相當重要:從煉金術到工業合金的不鏽鋼,是史前世界直到十九世紀研究鐵鎳鉻合
金才得的成果,耐候的金屬改變了人類的生活,其歷史關於精神的修行,從最微細的物象聯繫最深不可測的宇宙力量,而這些知識的系統化,使人類一步步遠離未知。
莊騰翔的「煉金術系列」由本體論脈絡中獲得靈感,保留了探索未知的魅力,也帶來知識論的挑戰。他整合了實物與畫,金屬核粒看似細小,在木板畫上的佔據性卻令人難忘。煉金石與木底板的多樣變化顯示藝術家的細膩與用心,其中橫幅《林立》鋪排間整齊的銀灰金屬圓石,底板由一筆筆斜向塗裝如叢草遍生的林野(圖四),《洗鍊》相反地隨機安排,銳利不規則的小石彷彿灑落大理石上,輕柔底色與銀黑石粒產生反差(圖五);由圓扁金石序列安排的《黑水》、《幽幽》與《滔金》,背景處理使用了層疊的透明顏料與反光粉末,製造出水花顫動的效果。前兩者用青綠與墨色製造的空氣與水感,有如楚畫的古風。《滔金》以藍黑襯托綴有金色的石粒,展現動靜對比。這些金屬石與底板的關係,從風景延伸至非再現,是刻意安排的畫面;大自然並不是作品想要保存的對象,反而是因為形狀的相似性而連結起來,透過藝術家控制與物質自發性給出資訊。如果成果具有某種動力感,也僅是感官所得的共識或幻象。這些煉金石具體配置在眼前,不僅是元素而是躍為表現的主角,營造出生氣。
另一種煉金石是晶亮圓球,搭配西畫材料產生自然趣味。《脈痕》帶拓印痕跡,《綠暈》(圖六)與《珠翠》具光澤與水感,鮮豔的《露水》有活潑繪畫性,《星空》採用潑灑技法營造表面(圖七);《天邊》嬰兒藍色調帶粉紅側邊,《雨天》則用黑色乾擦。一至三個銀白光亮的不鏽鋼球在畫面巧妙配置,製造動感或穩定性。觀看這些複合媒材作品,除了看到這些熔結的結晶,如何將無機工業製品轉化為小石與至寶般的珠石,立於繪畫幻覺局部之上的真實;近看各帶物質特殊性,而遠觀則具有秩序。如今虛實成為整體,藝術家透過內部的轉化與思索,在物質上珍視每一元素的可能性,步步鋪墊而終於獲得果實。這樣的發展方式,包容了物質變形與異質結合,起初來自金屬物質語言,而最終以人與物質之間的非語言溝通來完成。
變化的創造主體
莊騰翔2020「意識之花」個展英文標題指涉「意識與結果」(consciousness and results),道出了創造過程中主體的多元可能,以及觀測世界的侷限與無限。
藝術家自詡其勞動,猶如園丁在土地上辛勤繁複的工作。他設定外在條件,包括材料、環境、技術,甚至讓工作室與助手的存在都獨具重要性。他在刻意放鬆的控制狀態下,放手讓形式成立。比起有精確設計圖、完整規畫的製作,這樣的過程更加要求直覺與無意識判斷,也讓變數不斷累加。在藝術理論中,這種專注於物質的概念涉及「熵」或「失序性」(entropy),它來自於亞里斯多德形式(form)與質料(matter)的區別。因而無形式(formless)的創造就是失去結構與組織,性質卻能受控制之物。在雕塑實踐上,包括刻意控制結構、質疑作品生產系統的意義、讓創作結果的意義消解,都可包羅於此類型。「無象系列」前端與最根本的介面操作,除了將工業材料轉化擬態種子,也更在於燒灼母物料的熔滴及堆積擠壓的無心重複,此一創作過程可謂十足的無形之形。
莊騰翔屢次提到自己如同觀眾的身份,正是本身想法與潛意識交互作用,以及與作品互為主體的對話。或許,這種主客關係與金屬製作的情境密切相關。不鏽鋼造型的工作方式相當特殊,特別需要透過防護設備來觀看,因而保持一定程度的客觀。
焊接(welding)需以2000度以上的高溫燒灼來使金屬變化。為此,施作者的身體需要裝備妥善防護。在開始動工前將材料在工作檯上固定妥當,還需要穿戴皮質護具隔離電壓與高溫,雙手更不得閒:一手持填料、另一手拿焊接機具,為避免強光與噴射星火傷害眼睛,必要配戴面罩或感光護目鏡,身體在受拘束和隔離的狀態去構成物象。事實上,焊接瞬間的視野是黑色的,熔池 形狀隱約發光,隨引弧停止,世界又變亮。換言之,藝術家只能局部觀察作品,在狹小的視野與肉眼之間不斷暫停、檢查與接續工作,在混亂與秩序之中前進,直到作品判定完成。
在觀者端來說,當我們從無生命之物獲得生機之感,就獲得「想像力」這份禮物,在高度活躍的主觀運作狀態下,畫出的花朵芬芳,雲霧轉眼聚散有時。觀眾在作品中看到的運動痕跡,其實曾是一個無比炙熱,如今冷卻凝縮的物質片段,這是一個反推時光的想像工程。金屬同時具有活力與惰性,其背後的熔焊工作與高溫、閃光、氣體、敲擊聲為伍,在身體與心的協調、無數暫時的盲視之下緩緩工作,即使是一粒微小的金屬種子和小石,也曾經歷不凡的誕生。「無象系列」與「煉金術系列」經過高度壓縮與身體勞動,觸覺感無所不在,似乎能擺脫視覺本體有限的困境。它們是有機的切片,立於一塊局部之上的真實、虛上之實,或實上之實、虛上之虛。它們是空間、也是想像物的本身,正在場高唱。
兩大系列作品都以經過轉化及壓縮的元素,或許可說是以「核」為根本,穩定感與堅實稠密在「煉金術系列」中結合了漂浮渲染、塗抹的幻象,更加強化了乾燥與冷卻的語言,使人注意到封存的時間。金屬的精緻、細膩與光潔僅是表面,燒灼過程是人類為征服極限、聯繫無限的嘗試。觀眾若能試想藝術家的工作,了解視覺思維身居的場所,根據身體的本身,這種由個人為起點所產生的空間,只能從內部來經歷。於是,看不到的世界透過石頭的降落,作品表面的起伏,有如觀念有如得到機緣(occasion)而產生在畫面上,金屬與氣體、電流的撞擊與氣息,也無異於我們在世的物質與精神活動。
「意識之花」是莊騰翔心象的風景,關於藝術家對於觀看、物質統一性概念脈絡的拉伸。「無象」與「煉金術」兩系列,引領人們從本質出發,思考無限性的無所不在。在形式上,後者帶有更多的繪畫性和虛實變化。其「無象」是一種超越視覺空間,不預期結果的包容之心,也關乎製作與觀者的身份變換,顯示心境與世界觀的映射關係。這是用敏銳的心打造的一處喜悅之境,在其中,藝術家使一切環境與物理條件都成為重要的生長變因。邀請觀眾撒下沈思的意識種子,進入想像力的花園,漫步其中。